【深度】治污：沿江农药企业只有搬迁一条路？

近来，长江经济带的农药企业有点烦。

从两年前的“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到如今的“使长江经济带成为引领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生力军”，总书记关于推动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的一系列指示，到了沿江部分地区却演变成了一个很传统的行政手段：搬迁。而一直戴着“高污染”帽子的沿江农药企业首当其冲。

前不久，湖北省出台了一则通知，沿江1公里范围内的化工企业2020年前完成关改搬转，这让沿江的农药企业压力山大。

那么，沿江农药企业治污就只能一搬了之？他们究竟该不该搬？如果非搬不可，这些企业又该搬向何处？带着一系列问题，中国化工报社《农资导报》记者进行了调查采访。

山雨欲来

对于沿江的农药企业来说，湖北的政策很可能只是多米诺骨牌推倒的第一张。沿江农药企业搬迁的政策“山雨”恐怕就要来了。

南通市化工医药行业协会秘书长张海滨曾在本地一家农药企业工作了很多年，对当地农药企业情况比较熟悉。他坦言，湖北率先出台政策后，经常有朋友向他咨询这件事，目前搬迁成为当地农药企业议论最多的话题。

张海滨提到的政策，指的是今年6月8日湖北省出台的《关于沿江化工企业关改搬转等湖北长江大保护十大标志性战役相关工作方案的通知》（下称《通知》）。《通知》中“2020年12月31日前完成沿江1公里范围内化工企业关改搬转”“2025年12月31日前完成沿江1～15公里范围内的化工企业关改搬转”等表述，在当地农药企业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与不安。

资料显示，江苏省的农药销售额已占到全国农药销售额的三分之一，居全国首位。从全省农药产业布局看，南通的农药产业又占到江苏农药产业的三分之一，其辖下的如东县洋口化学工业园吸引了南通江山农药化工股份有限公司、江苏好收成韦恩农化股份有限公司、迈克斯（如东）化工有限公司、江苏快达农化股份有限公司、如东众意化工有限公司、江苏宝灵化工股份有限公司等众多知名农药企业落户。

与几家企业尝试沟通后，除了3家企业表示不便接受采访外，其余4家企业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目前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江苏是否也会出台类似的政策，企业能否在现有的园区中继续生存。

去年12月9日连云港市灌南县一家化工企业爆炸后，连云港化工产业园区（苏北唯一一家省级化工园区）、灌云临港产业区、徐圩新区石化产业园3家园区内绝大多数精细化工企业被要求停产；

今年4月20日，江苏省一家知名农化上市公司因严重环境污染问题被生态环境部点名通报，措辞异常严厉，引发业界震惊；

5月底，一则《江苏省人民政府关于沿海化工园区“141”环境治本工程的实施意见（讨论稿）》突然被传到互联网上，《讨论稿》中提到的连云港、盐城、南通3地化工园区的医药、农药和染料中间体项目被列入“禁止类，一律不准审批”及“淘汰类，已建项目要限期关停”两大类别的说法被炒得沸沸扬扬……

从6月下旬到7月中旬，江苏省接连发布《全省沿海化工园区（集中区）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及《依法做好限制生产、停产整治企业复产工作的通知》两个红头文件。

“别的企业出现事故连累着我们跟着整顿，本来盼着能及早恢复生产少受些损失，没想到搬迁风暴又接踵而来。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现在只要一曝出爆炸、偷排等负面事件，企业的神经就立刻绷紧，老板们考虑的首要问题不是怎样发展，而是如何能够活下来！”一家在农药企业负责环保、安全工作的人员无奈地说。

该不该搬？

搬迁沿江农药企业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治污。但治污就只能搬迁吗？

安徽华星化工有限公司地处和县，是皖江城市带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核心区之一。面对国家日益严格的环保要求，企业毅然选择了迎难而上。

为了治理污染，该公司先后投入上亿元资金用于环保设施建设，目前华星化工拥有日处理3600吨高盐有机化工废水生化处理装置、32套废气处理装置和6000立方米事故废水应急贮存池等环保设施。废水处理方面，针对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工艺废水毒性强、可生化性差、处理难度大等难题，经过大量调研，该公司最终选择了一家专业处理化工废水的新三板挂牌企业承接公司高浓度废水处理技术升级改造工程，双方共同投入8900万元，处理后的废水实现氨氮、COD指标达标排放。废气治理方面，该公司累计投入6300多万元，对吡虫啉、杀虫单、杀螟单、氟虫腈、烟嘧磺隆等原药车间的挥发性有机废气进行治理，通过对所有无组织废气进行隔断、集气、密封收集，并会同有组织废气进行资源化回收和无害化处理，改造后废气达标排放。危废方面，该公司投入1000多万元新建2万立方米的标准化危废仓库，分类、分区存放危废，并安装废气收集治理装置。

如此大规模的环保投入之后，华星化工排放的污染物已经远远优于国家标准。

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这些沿江先进的农药企业在污染物治理上可以说达到了最高水平。这样的农药企业该搬吗？

谈到沿江农药企业的搬迁问题，一位国内化工规划方面的专家给记者举了一个事例：石油化工行业大部分是高温高压、易燃易爆的装置，一旦出现闪失，后果难以估量。作为我国中部地区最大的炼化一体化生产基地，武汉石化80万吨乙烯装置就建在长江边上，其先进的安全环保理念和措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者查阅资料发现，乙烯生产中的污水、废气处理是环保的重中之重。长江北岸大堤附近的武汉80万吨乙烯项目自投产之日算起，该项目排向长江的废水经检测全部为一级水，没有向长江排放一滴污水。

而在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建在沿江沿海边的化工企业比比皆是。

新加坡裕廊工业园区位于新加坡岛西南部的海滨地带，距市区仅10多公里；巴斯夫集团总部位于路德维希港的工厂就在莱茵河畔；在美国的墨西哥湾一带，乙烯产能占到了95%……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由于交通运输便利，吞吐量大，且沿江沿海地区经济发达，市场用户比较集中，美国、西欧等发达国家的化工企业多选择在上述地区布局，这些企业做到本质安全、清洁生产的同时，也享受着沿江沿海带来的便利。

有专家表示，沿江地区想要保护长江环境的初衷可以理解，但因此就关闭包括农药企业在内的所有化工企业的做法就显得矫枉过正了。

针对沿江农药企业搬迁一事，业界专家、企业代表纷纷表达了各自的观点：“一搬了之与一关了之的做法都是不负责任的”“改造达标才是治污的根本目的”“不改造，仅仅复制式的搬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沿江农药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搬迁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环境。而每个农药企业的搬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有这个财力和人力，为什么不能就地改造，让企业做到达标甚至优标排放呢？如果搬离长江1公里也好、10公里也好的农药企业不能达标排放，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污染的转移而已。长江不能污染，其他的地方就可以污染吗？

向何处搬？

就算是为了长江的环保沿江农药企业一定要搬迁，那么，这些农药企业搬到哪里去呢？按照国家的产业发展规划，沿江农药企业搬迁只能有一个去处：化工园区。

但他们真的进得去吗？

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6月底，国内共有农药企业2500余家，其中获得工信部核准的企业有1709家，具有原药生产资质的企业有459家，目前仍有近一半的原药生产企业尚未进入化工园区。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除了需要支付高额费用外，“无园可入”是企业搬迁中遇到的最大困难。

搬迁要找到合适的化工园区，但近年来国内化工园区整合加速，数量逐步减少。

以农药大省江苏为例，2017年全省关闭转产、停产整顿化工企业近3000家，约占全省化工企业数量的三分之一。在企业数量减少的同时，园区也面临整合。目前，江苏全省有各类化工园区和化工聚集区199家，有关部门希望通过清理整顿，将园区数量控制在100家以内。

“以前大家认为不在化工园区内的农药企业是被整治的首要对象，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身处化工园区的农药企业也是忧心忡忡。一旦所在的化工园区被关闭，企业将立即陷入‘无家可归’的困境。”如东县洋口化学工业园内的几家农药企业负责人担忧地说。

对于企业反映的现有园区面临饱和的问题，中国农药工业协会副秘书长李正先介绍说，针对行业企业分布小而散、污染物得不到有效治理的难题，早在2005年，协会与如东县政府签署了合作协议，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农药工业园区——江苏如东县洋口化学工业园。2006年，协会又与潍坊滨海经济开发区合作，成立了中国农药（北方）工业产业园。经过多年的发展，随着东部沿海城市扩大、人口密度增加、环境压力增大，原有的如东园区和潍坊园区已无法满足新建企业入园、原有企业扩建的要求。为此，10年时间后的2016年，协会再次与临湘工业园区合作，成立了中国农药工业协会生命科技工业产业园（湖南）。

除了园区资源紧缺，更令企业揪心的是一些化工园区将农药企业拒之门外的态度。

“连云港爆炸事件发生后，一些地方政府对农药企业已有的偏见更深了。收到农药企业提交的环评、安评等报告后，有关部门审查更加严格。可能是害怕承担责任或是其他原因，一些部门对评估报告迟迟不下结论，企业只能焦急地等待。”采访中，几家受访企业不约而同地反映说。

中国农药工业协会、中国农药发展与应用协会等多位协会负责人坦言：“包括化工园区管委会在内的一些地方政府确实对农药企业误解很深。认为农药产业是落后产业、污染大户，有的园区领导一听是农药企业来考察唯恐避之不及，更不用说讨论农药企业入园发展了。”

进不了园区，沿江农药企业是不是就可以一关了之呢？这当然更不行。

去年12月连云港企业大面积停产近两个月后，国内农药原药、中间体等产品市场出现了较大缺口，绝大多数农药产品价格大幅攀升，很多产业一直处于有价无市的境地。当时国内正值春耕时期，农业生产急需农药。为此，中国农药工业协会向有关部门发出了一份“呼吁关注企业发展，维护行业平稳运行，保障春耕农药市场供应的”声明。

资料显示，长江经济带覆盖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四川、云南、贵州等11省市，且长江水系庞大，有7000多条大小支流。长江流域是我国最主要的农药产业发展区，如前所述，仅江苏一地，就占到全国农药产值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其他10省市，全国农药产业至少有半壁江山是由长江经济带的农药企业支撑着。

如果沿江1公里范围以内甚至10公里以内的所有农药企业都要搬迁，找不到合适园区对接的企业就一律关闭，那农药产业的供应能力将会大幅下降，整个农药市场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恐怕没人敢想象。